▲在湘西，赵平委员到家中为苗族妇女龙二仙诊断颈部肿瘤。

　　▲赵平委员（中）与他的乡村医生朋友在一起

　　我行医几十年，有不少患者给我寄来我与他们的合影，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与一位苗族妇女龙二仙的合影，因为那不是在医院拍的，而是在她的家里。这张照片反映了“县域肿瘤中心建设”从零开始的全过程。

　　通过近十年的努力，2024年5月，在浙江省德清县召开的县域肿瘤中心建设论坛会上，县域肿瘤防治中心联合体成员已达530余家，他们结伴同行，强化基层肿瘤防治的能力建设，早期发现肿瘤，让患者不再东奔西跑，让更多的龙二仙们把肿瘤和贫困挡在家门口……

　　调研结论让人轻松不起来

　　我是一名外科医生，曾担任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院长。行医几十年呕心沥血为患者解除病痛，却又常常感到内心深处有一种无奈：高昂的医疗费用使许多肿瘤患者陷入贫困。

　　湖南省浏阳市的数据显示，该区域内癌症患者因病致贫、因病返贫在整个贫困群体中占比高达35.3%，高居众病之首。乡村的肿瘤患者，为了治病，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寻求救命的诊治。那一幅幅令人泪目的场景使我陷入痛苦的反思中。

　　2010年，时任原国家卫生部部长陈竺交给我和医管司司长张宗久一个任务：调研全国市县级医院的肿瘤诊治能力。

　　说实话，那次调研的结论让人轻松不起来。中国城市地区肿瘤发病率为314.74/10万，而农村地区仅为265.90/10万，明显低于城市。城市地区肿瘤死亡率与发病率之比为57.3%；而乡村却高达62.7%。两者之间相差5.4个百分点。数据告诉我们，同为中国人，乡村居民罹患癌症的生存率，与城市居民有很大的差距。

　　2021年，我接受《财经国家周刊》记者的采访时提出，农村地区肿瘤防治存在的五大短板：农民防癌意识相对薄弱、早诊早治覆盖面不够、县域肿瘤专科配置不足、县域肿瘤专业人才匮乏、导致诊疗规范化和同质化水平参差不齐。

　　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巴德年院士曾告诫我：“一个优秀的医生一生只能解决部分患者的伤痛。”为了中国上百万乡村肿瘤患者得到同质化的治疗，我放下手术刀，开始脚踏实地地履行一个政协委员的职责，为中国医疗卫生体系的改革查缺补漏。

　　万名医生培训项目

　　2016年，在北京召开了第二届县域肿瘤学术大会。我们联络了30多位肿瘤学专家、院士以及医疗行政部门的领导，针对城乡医疗体系的不平衡状况献计献策。会议达成一项共识：行动起来，夯实农村癌症防治阵地。为此，中国癌症基金会多方募集了1200万元，用于开展万名（县域）医生肿瘤学培训项目。

　　项目得到许多省市卫健委的积极响应。来自县域医疗机构的医生踊跃报名。我和张宗久在非常短的时间内，组织国内权威肿瘤学专家编辑了《简明肿瘤学教程》，发放到每一位学员手中。来自全国顶尖三甲医院的肿瘤学专家亲临现场，讲授肿瘤诊疗与预防的知识。

　　培训方案设定时，我曾担心如何招收学员？如何安排培训？在培训动员会上，十几个省市自治区的卫生行政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亲自到场，请领本省的培训任务。由于培训的内容恰好应合了县域医生临床之需，学员报名异常踊跃。原本安排3年的培训计划，2年之内就排满了。为了不错过培训机会，有的医生竟然背着吃奶的孩子前来听课。许多少数民族学员穿着民族服装参加培训，以示他们把培训当成重要的节日。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一些外国医生也闻讯赶来听课。

　　经过两年34场马拉松式培训，在16个省、2个直辖市的815个县（市/区/旗），我们为3410家医院培训了10228名医生，完成了预定的万名医生培训计划。

　　在万名医生肿瘤学培训项目闭幕式上，时任湖南省卫健委副主任龙开超提出：“基层肿瘤中心建设势在必行”。我当时是中国癌症基金会理事长，深度赞同龙主任的观点，没有基层肿瘤中心的共同努力，仅靠大城市、大医院的专家，把肿瘤消灭在病人的家门口，恐怕永远是远水难解近渴。

　　基层肿瘤中心培训项目

　　当年，国际抗癌大会在马来西亚吉隆坡召开。我在参会时见到了美国瓦里安公司首席执行官魏思韬先生，向他讲述了中国肿瘤防治需要重心下沉的理念，并着重介绍了中国乡村肿瘤防治的紧迫性。出于对病人的医学仁爱情怀，魏思韬先生答应无条件捐赠1000万元人民币，用于支持基层肿瘤中心建设培训项目。

　　来自政府的力量也相当给力：国家卫生健康委医政医管局发文支持项目，并参与编辑《“基层肿瘤中心建设”院长培训教材》。

　　2019年7月13日，中国癌症基金会“基层肿瘤中心建设培训项目”启动，第一期院长培训班在湖南长沙开班。来自全国上百家县医院的300位代表参加了培训。原国家卫生部部长高强以及国家卫生健康委相关部门负责人、湖南省政协、省卫生健康委、中国癌症基金会、人民卫生出版社、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以及其他省市的领导、专家学者50余人到会助阵。

　　第二期院长培训班于2019年11月23日在山东省济南市举行。原国家卫生部部长张文康，山东省卫健委以及中国癌症基金会，山东省肿瘤医院，国家卫生健康委医政医管局的负责人出席了本次大会。于金明院士以及来自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北京协和医院、广东省肿瘤医院、安徽省肿瘤医院、江西省肿瘤医院等权威机构的13位知名专家亲临授课。

　　第三期院长培训班于2020年在重庆举行。来自全国19个省市自治区的600名代表出席了会议。原国家卫生部部长高强，重庆市政协、重庆市卫健委、国家卫生健康委医政医管局、基层卫生司的主要负责人莅临大会。作为项目的收官之作，已经圆满完成1000家县医院的培训任务。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参加培训的医院院长一旦认识到肿瘤中心建设的重要性，纷纷付诸实践。河北省唐县是白求恩大夫工作过的地方。作为革命老区，唐县并不富裕。唐县人民医院领导班子，认真回顾白求恩医生在简陋的农家屋抢救伤员的感人事迹，下决心克服重重困难，在北京协和医院的帮助下，开创了唐县历史上第一个肿瘤中心。用白求恩精神书写了惠及60万乡村百姓的新篇章。

　　湖南省浏阳市地处湘赣边区，服务人口超过200万人。每年新发癌症病人3000例，域外就诊使每年医保基金流失近1亿元。浏阳市积极组建市肿瘤防治中心，并打造县、乡、村三级塔形组织架构的肿瘤专科联盟。各肿瘤专业组通过肿瘤防治专网信息平台已完成肿瘤建档26559人次。

　　目前，浏阳市肿瘤中心已经拥有一批优秀肿瘤学专家和先进的肿瘤诊疗设备，如：PET-CT、瓦里安直线加速器、热疗机等。现在，肿瘤中心每年可以开展各类恶性肿瘤手术2000例，介入、放化疗及免疫治疗5000余人次。肺癌、结直肠癌筛查3000余人次， 2023年，90%以上的域内癌症患者得到了规范化的诊疗和管理。医保基金流失也有所下降。

　　鸡毛也要飞上天

　　县医院是否有能力建设肿瘤中心？这个项目开始时，我心里也非常担心。

　　在推进县域肿瘤中心建设过程中，时任江苏省海安市人民医院院长张建平给我算了一笔账：海安市（县级）常住人口93万。在设立肿瘤科之前，海安肿瘤患者只能去上海、南京或南通求医。普通百姓在异地举目无亲，挂号难、住院难；还要支付高昂的食宿行费用。为此，海安市人民医院决定建立肿瘤中心。目前，肿瘤中心已经拥有180张床位；专业医技人员28人，其中高职称级10人。

　　如今，海安市人民医院已经建设成南通市的临床重点学科。海安肿瘤中心已经可以应用最先进的放疗技术治疗多种癌症，其技术水平已经达到或接近江苏省的标准。越来越多的肿瘤患者不用再舍近求远，而是主动留在海安诊治。肿瘤中心的住院人次和门诊人次逐年增加。2019年医院肿瘤中心总收入达到7772万元，为大病不出县的战略目标做出卓有成效的贡献。

　　砥砺前行，势在必成

　　2023年8月25日，在南京召开的“全国县域肿瘤学科建设发展论坛”上，150家县级医院的院长呼吁组建县域肿瘤防治中心联合体，希望结伴同行，共筑中国县域肿瘤防治阵线。

　　9个月后，在浙江省德清县召开的县域肿瘤中心建设论坛会上，联合体的成员已经激增至530余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使数百家县医院为了强化基层肿瘤防治的能力建设走到一起，为乡村居民的生命与健康做出更大的贡献。

　　“根之茂者其实遂”。投身县域肿瘤中心建设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中国医改平稳推进的关键是必须将重心向农村下沉。只有根深，才能枝叶峻茂，硕果累累。（《人民政协报》（2024年07月18日 第 11 版）)